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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人都说这么分配很是公平。哪想到宝卷仍不满意:
“丹歌至今仍是我的青衣,凭什么不能与我一同睡!”
丹歌生气,刚要说他什么,笔筒却回来了,叫开了门,手里托着一大盘白切冻肉。随着他的,另有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小厮,手里提着大壶热茶。笔筒说:
“我家老爷担心众少年等不到晚膳早已饿了,叫先拿来与诸位充饥。”
宝卷当下便从榻上翻滚下来道:“我已多日没闻着肉味了,好香!”
封驭也要去抢:“表兄,这可是冻肉,你的鼻子如何闻得到香味?”
敢斗也饿了,抓了一块往嘴里送。那两个小厮一旁站立,看着直笑,——并无鄙薄的神情,自是天性流露。秦娥见秩序乱了,喝令道:
“都不准抢着吃!不怕别人看见丢了体面?!”
供众人使唤的笔筒还是笑,不过眼睛却老瞟来瞟去,时刻扫着每一个人。忽然,他的目光直愣愣望着榻下了,榻下藏着的兵器显露一角,在天光照射下锃亮锃亮的。
秦娥还在说:“汉朝陈平分肉均等的故事你们想必早听说过了。从现在起,我就是分肉的陈平,尔等须得一一听从,否则群起而攻之,再没他吃的份肉了!”
众人服从秦娥的权威,收敛了,由她做主。秦娥便以箸把冻肉分作八分,并不均等,六大二小,小的留给自家跟丹歌,大的都给了男孩儿和翻雨。翻雨笑道:
“看来妹妹忘却我也是女孩儿家家了。”
“姐姐是曳落河,又喜欢吃肉,那就多吃点。”
翻雨不客气说:“多谢妹妹念着我的这个特性。”
秦娥笑笑,说:“可以吃了。”
众人饿坏了,不顾东西冻着,就着热茶吃得狼吞虎咽,一转眼工夫便风卷残云了。宝卷还不住以舌咂唇,盛赞这肉做得实在太好吃了。再一会儿,热茶也不见了踪影。笔筒笑个不停,对新来的小厮说:
“你且去看一眼汤浴烧热了没有。”
那小厮自去了。
宝卷吃得不过瘾,还舔着手指。蓦地,他诧异了,望着笔筒道:
“笔筒,这肉究竟是何等肉,吃起来滋味竟这般独特。”
“这肉吧,吃过的人真没多少人,公子自然觉其滋味独特。”
“起码得说说是啥肉吧,”宝卷说,“要不然,我得说是人肉呢。”
“告诉你,是狙公肉哩。”
宝卷愈加糊涂了:“狙公肉。狙公是啥动物,俺听都没听说过!”
其余少年也都没听说过,全都莫名其妙。敢斗便问秦娥:
“狙公肉是什么肉,你可晓得么?”
秦娥笑着说:“狙公就是猕猴,狙公肉就是猕猴肉。”
众人都懂得了,笑着说猕猴就是猕猴,天生灵动的野兽,何必要取下这么老里老气的怪名儿。宝卷又问那小厮道:
“怎么,贵庄也饲养狙公?”
“主人养了几只,喜欢看着它几个磕头作揖,人模猴样地讨人喜欢。”
敢斗问:“这一带出产猕猴?”
“是二十几日前一个路过此处的胡商贱价卖与我家主人的,说打仗了,要逃命,留着没用处。我家主人看着喜欢,就养着了,可昨日说此生尚未吃过狙公肉,便忍了忍心,杀了一只吃,多余下这些肉。你几个少年真有口福。”
众少年虽说在长安总见到杂耍艺人用来逗趣的猕猴,但从没吃过它的肉,没想兵慌马乱中意外尝到如此怪异的美味,不禁笑了,说难得,以后回长安去,不妨多吹嘘此事与人听。
此前,封驭一门心思吃肉;如今吃完了,却沉吟一番,说:“对了,我小时候倒是吃过好几回狙公肉,味道似乎与今日吃的有些不同哩。”
宝卷笑着打了一下他的道:“我说表弟,小时候你的屁蛋蛋跟目下的屁蛋蛋都不可同日而语,你没见着,我见着了!”
封驭与他厮打起来:“你比我几岁呵,敢如此说我!”
宝卷躲闪过了,封驭便也作罢了。敢斗道:
“我说封驭,你阿爷既是天子的尚食总监,这世上想必没什么肉你没吃过。”
封驭脸一沉,有几分封牧惯有的阴郁了:“本公子天上飞的、海中游的、地上跑的都吃个了遍,除却一样好肉。”
众人纷纷问他是什么好肉。封驭愈加一本正经说:
“人肉!”
留下的笔筒吓了一大跳,顿时朝门挪了挪脚步。其余人也都愕然了,全都无声看着封驭。旋即爆发了,有骂他的,有打他的,都说他不是人,居然说出充满兽性的话来。
丹歌去把封驭的手往他自己嘴里塞:“没吃过人肉那好办,就狠狠咬一口你自己的手!”
秦娥帮着丹歌,往上推封驭的下巴:“你咬啊,狠狠咬一口啊!”
封驭真的咬住自家的手指了,痛得哭了,瓮声瓮气道:“两位姑……姑奶奶,我说错了还不成?!”
秦娥、丹歌见他手指头上有牙印,出血了,也就罢手了。众人都笑了,说封驭活该。封驭哭了,上榻蒙头便睡,气得直发怪声。
秦娥觉着笔筒在场说话总不太如意,便朝他道:
“兀那童子,你去吧,这里一时用不着你。有事我再唤你过来。”
笔筒抱怨说:“亏你还唤我童子哩!看你比俺大不了多少,又长得像美貌的小娘子,俺叫你为童子还差不多哩!”
秦娥愣了愣,竟无语以答。其余人也都吃惊不小,暂时都不说话。秦娥忽又镇静自若了,踱到那小厮跟前:
“听好了,男子有时也能长得如妇人一般好看。晓得张良么?”
笔筒嘟哝道:“谁人不晓,哪个不知:辅佐汉高祖打下四百年江山的留侯张良张子房嘛!”
秦娥以手指敲他的脑壳道:“那我说与你听听他的容貌。他跟我一样,是个貌似美女的大丈夫哩!”
“瞎说吧!”
“太史公司马迁老爷爷在他写的《史纪》里是这么说他的模样的:‘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,至见其图,状貌如妇人好女。’”
“那个什么马果真是这么说的么?”
敢斗说:“告诉你,童子,你眼跟前这位小郎君以后或许比汉张良还厉害千百倍哩!”
众人纷纷附和,趁势打消笔筒怀疑秦娥是小娘子的念头。此时,另一个小厮又来了,说:
“汤浴就绪了,诸位少年去泡个痛快。洗了后,我家老爷有真正的美味佳肴供应你等。吃了喝了,好好睡上一觉,明后日又能上路了。
众少年都开心极了,一窝蜂往外走,前头由新来的小厮引道,后面由笔筒压阵。就这么沿着庑廊吵吵嚷嚷走之际,秦娥、丹歌猛然想起什么,蓦然停住,面面相觑。随即,跟在最后头的翻雨也作出同样的表情来。宝卷见丹歌没跟上来,回头一看,不解了:
“怎么了?快去洗啊!痛快洗了就能吃得痛快吃了!”
封驭却掩嘴咯咯笑,凑着他道:“表兄蠢,人家是女……”
敢斗连忙以手盖住他的嘴,轻声提醒:“不准说出来!”
封驭知错,便不再说了。宝卷的笑容也凝结了,故意大声对敢斗说:
“人太多了,只能分批洗了。封驭,我与你俩同去。”
封驭很配合,跟了上去。敢斗没有挪步,递给羊肥一个眼色。羊肥便追宝卷、封驭而去。落后的翻雨猜到秦娥等人滞留不前的原因,为了配合他们,也跟上宝卷等人。
笔筒催促秦娥、丹歌和敢斗道:“你仨为何不去?”
秦娥以手蒙着头道:“今日不洗了,太困了,洗不动了,一会儿吃了就要睡哩。”
新来的小厮道:“去吧,浴汤烧得热热的,狠狠泡一泡,大增胃口哩。”
“再说浴桶有好几个哩,”一直在琢磨情况的笔筒重新说话,“你们几个一同洗不成问题。”
秦娥、丹歌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,又看了一眼敢斗和猪瘦。秦娥当机立断说:
“两位童子稍等,我四人回头取一些换洗衣裳来。”
“身子干净,衣衫污秽,”敢斗说,“洗了等于没洗。”
笔筒只好说:“好吧,你们回头去取,俺俩原地候着。”
刚进入大睡房,秦娥立刻轻轻合上门,要丹歌再开一条小缝张望外面,然后与敢斗、猪瘦一道,把贴身藏着的细软取下来,要藏在一个较为隐秘的地方,免得一会儿沐浴时被人发现。秦娥就要放在床塌下面,说要与丹歌守着,同时也好避免同男孩儿一块沐浴。敢斗轻轻摇头:
“好好藏了之后就去洗吧,不然你跟丹歌是女娘的秘密暴露了,我感到笔筒已看出几分来了,不然不会那种样子笑的。”
丹歌说:“你五个是男,我和秦娥妹妹、翻雨姐姐是女的,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岂能忘却。”
敢斗道:“不过翻雨可是突厥女子,不在乎那些陈规,眼下多半泡在浴汤里了。要不,先藏了盘缠再说究竟怎么个洗法。”
猪瘦望了望睡房上头的横梁道:“不如搁这上头。”
秦娥看了一眼,笑道:“对了,你是爬树好手。”
敢斗把所有细软都搁一道,拿出一件衣服,牢牢包裹好再交付猪瘦。猪瘦挂在腰带上,往手里吐了几口唾沫,轻松上得房柱,把包裹置放于横梁上,一滑就下来了。丹歌忽然关实门道:
“笔筒过来了,脸上怪怪的!”
稍顷,笔筒在外头敲门说:“四位少年,该去了,不然水就要冷了,外头天寒地冻哪!”
秦娥生气道:“不必催,这就来!”
笔筒“嗯”了一声,不再敲,听脚步声,应该去远了。敢斗说:
“人家诚心诚意准备好了,不去自然会起疑心的。”
秦娥恼怒道:“我姐姐说过了,自古男女有别,若是安排在一处洗如何是好?!”
丹歌也为难,红着脸说:“若是外面有人偷看,里头也有人好奇,如何是好?”
敢斗眨了眨眼说:“不是说有好几个桶么?”
秦娥敲着他的脑袋说:“若是搁在一块的好几个捅,你说如何是?!”
可这并不能难倒足智多谋的敢斗。他思忖片刻道:
“我有个好法子:若是我五个男孩与你三个女孩硬给弄在一道洗,我们男孩儿洗之际你们女孩儿面朝墙壁,闭上眼睛;换了你们,我们也一样。”
秦娥道:“若是你们之中有人偷看呢!”
敢斗狠狠挥舞一下手道:“剜了他的眼珠子!”
猪瘦也诚心诚意说:“两位姑娘放心,我五个男孩还能替你们张望外面是否有人张望里面哩。”
丹歌轻声对秦娥道:“姐姐晓得妹妹还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儿,怕羞怕得紧呢。不过妹妹,走了这么多日子,身子总要洗洗的,不然都臭了。再说有办法了,敢斗王孙的好办法。”
秦娥无奈道:“好吧,去就去,这么多难关都过来了,还怕沐浴!”
四个人便去了,快到灶房边上专设的浴汤室之前,敢斗大踏步走在前头,先抢了进去,要看看翻雨洗上没有。果然,翻雨洗上了,也给浓浓的水蒸气挡住了。他笑道:
“到底是曳落河,啥都不在乎。”
“没啥可看的,我们的东西,你们的东西,——不就是那些个普通的东西,都有的东西。”一席话说得男孩儿都笑了。
敢斗叮嘱宝卷、封驭、羊肥一会儿看见秦娥、丹歌进来了,无须大惊小怪,免得被那两个庄园的小厮听出端倪来。
“秦娥姑娘是女孩儿的秘密若是泄漏出去,我们全伙人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庄院会遭见不测的。”
宝卷、封驭和羊肥当下应承,说:
“知道了。”
“不用说。”
秦娥、丹歌到得里面,首先看的是翻雨,一看就略微放心了:两个大木捅里面满是滚烫滚烫的浴汤,而屋子本身又不大,很密封,故而袅袅腾腾的烟雾散发不出去,弥漫其间,几步之内便见不到完整的人形了;而且宝卷、封驭等人显然也极为配合,并没大惊小怪,只是连声说着舒服舒服,痛快痛快,要敢斗与猪瘦一块跳将进来。敢斗先让猪瘦当众脱了上身,然后对门口站着的小厮道:
“这种光着身子的样子,两位想必看着也不舒服,那就不必陪在一边了吧?”
两个小厮笑了笑,关上门离去。
敢斗连忙闩上门,对两个新来的女孩道:“照说好的做吧。”
秦娥、丹歌照敢斗说的,面门闭眼,面庞带羞。敢斗、猪瘦赶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,进入宝卷、封驭、羊肥正在洗的桶里,赶忙洗,还不住催他们:
“快些!”“不然就太拥挤了。”
宝卷、羊肥领命了加快洗。封驭却有牢骚:
“另一个桶空着,你俩何必凑这里的热闹!”
敢斗说:“没见翻雨姐姐在那里头?”
“翻雨姐姐虽说是个女的,可我并不觉得,都懒得看她一眼呢。”
蓦然,外面响起两个小厮的敲门声和说话声:“我家主人怕浴汤冷得快,要我俩替你们添加才烧出来的热浴汤哩!”
众人大惊,尤其秦娥、丹歌。秦娥知道:若是拒绝的话,外面的人定会觉得里面有大名堂;可是假若放他们进来,就会给他们发现模样像女孩的秦娥、丹歌没洗,另一个浴桶里只有翻雨一个人光着身子泡着,就会顺势猜到她们是女孩儿,而这在一个陌生的庄院里是极其危险的景象。
秦娥急了,后退到浴桶下,轻声对那一头的敢斗道:“刘金斗,你又得想个办法了!”
敢斗瞬间又有主意了,从容不迫道:“两位稍等,我等还泡着,要派个人出来开门哩!”
笔筒道:“得快点了,不然外头的热浴汤也变冷的了!”
敢斗轻声对秦娥道:“你与丹歌快跟翻雨姐姐泡在一起!就穿着衣裳跳入去,露出脑袋!”
又对翻雨说:“姐姐会憋水不?!”
“憋不太久。”
“秦娥,丹歌,你俩一定要背对那两个小厮摁下翻雨姐姐,保证不让人家看见都是女的!”
秦娥拿不定注意看丹歌。丹歌顾不得许多了,后退着过来,跟秦娥双双登上木台阶,跃入浴桶,给翻雨接着护着。宝卷轻声笑道:
“无须羞赧,——这屋里若真有人大饱眼福的话,也是你三人大饱眼福:三看五,不是五看三,看得多的一方自然得了便宜。”
敢斗轻声喝令秦娥、丹歌:“暂时闭上眼睛,等我重新进来了,赶紧笑着按下翻雨姐姐,使劲打她的水仗!”
秦娥、丹歌照办。敢斗当下赤条条翻出桶去,在宝卷等人的笑声中狼狈捂着下身去开门,而后快步奔跑回来,重新跃入桶中。他再度提醒秦娥、丹歌和翻雨:
“赶紧嬉戏!”
秦娥、丹歌连忙笑将起来,俯着脑袋,按下□□裸的翻雨:
“叫你再泼脏水到我俩脸上!”
“叫你再泼满是你污垢的脏水到我俩脸上!叫你再不老实!”
那两个小厮朦朦胧胧出现了,费劲抬着一只满是热汤的木桶,一步步移将过来。敢斗在自家桶里使劲舞手,喝令道:
“若吃力,索性放下出去,一忽儿由我们自家酌情添加吧!”
两个小厮巴不得如此,抬头看了一眼两只大木捅中泡着的少年。丹歌假装捉住秦娥的手,不让她泼翻雨的水:
“翻雨再坏,也不能这么呛她满嘴的脏水嘛!”
秦娥笑道:“你忘了她特能水中能憋气了?”
两个小厮笑着出去,掩上门。
敢斗又小声喝令秦娥、丹歌道:
“你三个给我闭眼!”
秦娥、丹歌和站起来抹去脸上水的翻雨不仅闭眼了,还转了向。敢斗便再度翻出桶,湿漉漉着地,火速去插上门闩,旋即快马回来,翻入桶内,叫喊道:
“桶内桶外简直两个天,真正冻死我也!”
宝卷等到听不见外头的脚步声,便对另一只桶里的丹歌道:
“姑娘,我与你一道吧。你搓我背,我搓你背,不好么?”
“断断没这个可能!”
秦娥笑着说:“真这么让与你俩,我和翻雨姐姐去哪儿?男孩儿桶里?”
宝卷说:“要么我叫封驭和猪弟、羊弟趁早洗完,把这个捅让给你与敢斗;要么你承认自家其实并不是小娘子,你索性过来,与我们皮肉挨着,洗成一团。”
众人都掩声笑将起来。
秦娥气坏了,哼了几声,不再说什么。她的双目无意中盯着地上放着的那个散发着热气的木桶,看了好一会儿。忽然,她在晃动的水里看见了什么倒影,于是有些警觉了。她举头看上头,见顶上有一扇隐蔽得很好的窗户,窗户外的天早已灰黑了,一个炭黑的小圆点似乎叠于上头,一闪便不见了。翻雨见秦娥神色异常看上头,便也看,结果也看见了,悄声道:
“上头有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