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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章走尸(第1/2页)
老憨在暮色里向自家摇晃,他刚刚在曲大浪家喝过酒,那是纯粮酿制的小烧,味正,流纯。那酒劲儿上来,头有些发晕,脚下直发飘,像踩了两朵浪荡浮云。黄士清看见爹的醉态,问是在哪儿喝酒了,老憨醉醺醺道:“老曲家查房草,我去帮工了。”打个饱嗝又说,“二老狠,我跟你说呀,这举家过活,大事小情要多走动,可不能把家过死门子。这一点,你真不如你大哥,可别让人说你啥也不是,你的家呀,全指潘桃支撑着。”
黄士清扶着父亲回了老宅,母亲见老伴摇摇晃晃,数落道:“帮个工也喝成这样,你这辈子没见到酒哇?”老憨嘟囔一句:“你这老死蒯,成天就知道嘚吧。人酿酒干啥?不给人喝的吗?”看见灶台上的洋漆盆里有两条大胖头鱼,问是哪儿里来的,春心说前院送的,老憨一听,脸上的醉笑消失了:“黄鼠狼给鸡拜年——没安好心。”春心说:“就你好心,送两条鱼是瞧着你了!”老憨虎了脸子,支使黄士清:“这鱼太腥,赶紧把鱼给送回去!”春心数落:“看你这闪神儿,好像这鱼有毒药似的,还能药死你咋地。”黄士清看着母亲,有些不知所措。老憨一瞪眼:“咋地?我支使不动你呀!”黄士清有些为难,母亲又发话了:“就不送,他不吃拉倒。”然后用小盆从外屋小二缸里捞了十几个咸鸭蛋,交给黄士清:“去,咸鸭蛋腌好了,给你二大家送去。”
黄士清端着小盆把咸鸭蛋送到前院,让二娘收下,然后提着空盆回走,二禄跟上来叫住他,倾着脑袋,皱着眉头:“我有话不知咋跟你说。”黄士清说:“有啥事儿你就直说,别吞吞吐吐的!”二禄凑上前,神神秘秘地说:“往后,你得留心点儿潘桃,她背着你跟别人那个。”看黄士清不明白,用手比量了个下流的动作。黄士清领会了,却划魂儿:“不能啊!跟谁呀?”二禄提示道:“你想,以前你为啥能看上地?他平白无故的干嘛安排你看地?”又说,“那鬼货,就好招猫逗狗。他当村官时不知道划拉了几个妇女,落配了还不忘跑骚儿。”黄士清还信不实:“你说他俩有事儿有啥证据?我咋没捋乎?”二禄说:“咳!俗话说,家有好东西,不怕贼偷,就贼惦记,何况是个风流媳妇呢!我听说,他们俩勾搭在一起已经有好几年了,因为没把柄,始终没敢给你透风。前些天,你说寸不寸,他们两个钻了高粱地正搁那奏嘴儿,四丫子去打乌米给撞上了,潘桃求你老弟别说。这事儿也就我给你掏耳朵吧,换二一个,谁敢!”听了这话,黄士清觉得火烤脸刀扎心,抬腿就走。二禄紧跟几步,嘱咐道:“你得动点儿脑子,想点计策,别瞎放空炮。捉贼要捉赃,捉奸要捉双,就抓他个现行,好好收拾收拾他,然后讹上他。”
这日黄士清在院子里晃悠了半天,一会儿收拾收拾杂物,一会儿扫扫院子,不时向东院望望,其实他就是为了能看见鬼子漏。终于等到鬼子漏从茅楼出来,就主动打招呼:“老金,我今儿个儿上奇潭市串门儿,我三弟调到奇潭市这么长时间,我还一趟没去呢。你有啥事儿没有?”鬼子漏回话:“没啥事儿,你多暂回来?不领你媳妇一块去呀?”黄士清说:“不多待,住两三宿就回来。潘桃她好晕车,不愿去。”鬼子漏“噢”一声,低头琢磨心事。
“你家嫂子捎啥不?”
“啊,她不捎啥。你上哪坐车呀?”
“长宁村岔道口,上午9点有一趟从三姓过来的客车。”
“你等一会儿,我跟你一块儿走。”
鬼子漏翻身从矮墙跃过来,黄士清看他跳的挺灵巧,心说:“这矮墙以前说不上跳多少回,看你这小甸的兔子还能蹦达几天!”脸上却装笑问道,“你也要出门啊?”鬼子漏说:“长宁大队我一个朋友昨天捎来话,说这两天他家有局,来俩大手钱挺厚。我再试试手气,趁局好押两把。”姚锦冠听到耳音,撵到篱笆跟前,冲着鬼子漏喊:“死鬼,又去耍。早晚不等这家得让你败光喽。你轻点嘚瑟,别输个屌蛋精光下不来场。若是回来晚了,别说我不给你留门。”鬼子漏不耐烦地应一声:“哎呀,你可别叨叨了。”
这时候,大街上传来曲大浪的浪唱,那是一首《偷情》:
都说禁果不能尝,偏要结成那野鸳鸯。偷情就怕被捉双,羞死个脸面无处藏。吓破了胆,跑断了肠,丢东拉西走得慌。当初咋不想一想,篱笆再好不如墙。
明知风月最荒唐,咋还压倒那红高粱。偷情哪有好下场,戳破了脊梁臭名扬。思春的女,寻花的郎,莫把良心抛一旁。有句老话还在讲,露水夫妻不久长。
两个人一起走出胡同口时,曲大浪已经走上了中心街。鬼子漏笑着摇摇头,用羡慕的口气说:“这一天天的,不是秧歌就是戏的,在咱乡下,就他活得自在。”黄士清接话说:“唱的挺有味,都是大实话,词儿编的太贴切了。只可惜那些沾花惹草的,早把老人古语给忘了!”说着还特意回头瞄了一眼,“那些偷情的,哪有落下好下场的,露馅了磕碜,整不好让人捉双,小命都得搭上。想想那些人,都图的是啥呢?”鬼子漏脸皮儿僵硬地笑了笑:“为啥?瘾头子大呗,为图一时好受呗。”
穿过村南罗锅桥,走上通往长宁村的乡间土道。黄士清大步走在头里,鬼子漏一边紧跟一边抱怨:“我家那口子人不行,一赢钱就高兴,一输俩钱就不给好脸子,晚上连门都不开。不瞒你说,我睡柴禾垛都好几回了。”黄士清顺嘴附和:“说起来,耍钱鬼,耍钱鬼,要想赢钱,一是钱冲,底气足;二是脑瓜好使,反应快;三是心情好,有时气;四是有鬼儿,玩儿的精。不然,不会赢的。”鬼子漏夸道:“别看你不耍,总结得挺对路。”黄士清说:“这是我大哥总结的。”鬼子漏说:“你大哥是个好手,就是太实在,那输赢账多暂都是,给你扒拉利利索索的,耍钱场上没有不佩服的。不过,你大哥还算有节制,你看他瘾头子大,可不沾牌九。这牌九是大胜大败,一般人抗不住。”黄士清说:“我大嫂反对我大哥赌博,可我大哥戒不了,总偷偷摸摸玩几回。”鬼子漏说:“我家那骚老娘们儿,太不是物,天天晚上给我捂被,一捂被,被里空就没时气。”黄士清说:“锦冠姐是盼你早点儿回来,和她近乎近乎。这次要赢了大钱,别忘了给我打溜儿。”鬼子漏说:“我要赢了钱,就请你喝酒。”
到了长宁岔道口,两人又闲聊一会儿,一辆红色长途大客车从官道西北开了过来。看黄士清上了客车,鬼子漏心里不由一阵窃喜。他在野外好不容易熬到夜色深沉,这才潜入村里,在胡同口鬼头鬼脑地察看自家和邻家,见都熄灯入睡,就蹑足直接奔了西院。
潘桃刚迷糊一觉,忽然听到窗棂三声响,先一声停顿,后两声紧促,知道那是暗号,披了衣服刚把门打开,一个幽灵闪进门内,不等插门就把她抱住了。
“死鬼,你也不怕二老狠回来撞上!”
“不怕,我亲眼看见他上了大客车,下午没车了,他回不来。”
鬼子漏把潘桃抱到里屋,平放在南炕炕被上,潘桃却坐起来,用被子把大腿一盖,腾出右手管鬼子漏要钱。鬼子漏一边摩挲潘桃的软手一边翻小肠:“潘桃,我能白了你嘛,你说我都给你多少好处了,你也不能光为了钱哪!”潘桃说:“我哪是光为了钱哪,你不给钱的时候不也依你了嘛。每一次跟你搞了都后悔,可后悔完了还是盼,你说我贱不贱?”鬼子漏压低公鸭嗓:“不贱,给你多少钱我可说不清了!”潘桃喃喃道:“总是这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,你说我图个啥呢?”鬼子漏嬉皮笑脸地说:“图啥?图好受呗!你看你以前总好流产,八成那二老狠的种不行。来来,我给你好好撒撒种,说不定你能给我生个小子呢!”说着就凑了上来。
潘桃将鬼子漏伸过来的手臂猛的拨开:“每次你都像个急皮猴似的,只顾自己快活。可咱俩这算咋回事儿嘛!咱俩都有家有业的,背着他俩搞这个,是不是太有点儿不要脸了。”鬼子漏说:“还要啥脸嘛,也不是一次两次了。”潘桃忽的浮上一层忧虑:“我就怕有一天让二老狠撞上,闹出事儿来怎么整。真的,我现在心咋闹不蹬的呢?会不会发生啥事儿呀?”鬼子漏安抚说:“不会的,二老狠他今晚肯定不会回来的。”说着,搂住半推半就的潘桃,倒在了炕被上。
不知过了多久,灯突然亮了,两个苟合的男女赤裸裸地暴露在灯光下,慌乱地扯过被子遮羞。原来黄士清上了客车,车行驶大约一里多地,突然喊师傅停一下车,说把东西拉家了,今天不走了,师傅说他太喇呼,减了速,停了车,黄士清下车时还很礼貌地说声谢谢。他走回长宁村,在天黑透时回了长青村,潜伏在自家西下屋与柴禾垛的夹空,等待捉奸时刻的到来。
此刻,黄士清像铁塔一样立在屋门口,三角眼冒出的怒火仿佛要把这是非之地烧掉,他气得吩哧吩哧喘粗气,抖着手指说:“你个奸夫,你个**,想不到你俩竟然做出这等丑事儿。今天抓你们个现行,你们想不承认都不行了。”看见黄士清杀气腾腾的样子,这奸夫**都吓筛了糠,胡乱穿了衣服,双双下炕跪在地上。
“说吧,咋勾搭一起的?”啪一声,巴掌打在鬼子漏左腮帮子上。
“有脸干,没脸说是吧?”又啪一声,巴掌打在鬼子漏右腮帮子上。
“这回该说了吧?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!”黄士清一边发狠话一边摩拳擦掌。
潘桃浑身发抖,低头啜喏:“是,是,是他先勾引我的。”鬼子漏忙说:“咱成了邻居后,我就打上她主意了。我隔着障子逗几回,一来二去她就上钩了。第一回是学忠字舞那时候,在大队播音室,后来在西树趟子、高粱地、生产队草垛里,真记不清了。不过,我没白占便宜,我给了她不少好处。”黄士清教训道:“你到处跑骚,就是个祸害。你以为你是谁呀?你土皇上啊!没人敢惹你呀?今天你遇上茬子了,我非治治你不可!你竟敢整我老婆,你这是找死!”鬼子漏连连求饶:“你大人不计小人过,饶了我吧!”黄士清怒道:“今儿你抱熊就能过关吗?你妄想!”鬼子漏又说:“能不能私了,我给你钱,多少都行。”黄士清发出一声冷笑:“哼,钱算个屌哇!钱能买清白吗?”鬼子漏继续求饶:“只要你饶了我,咋地都行,你要啥我都给。”黄士清往鬼子漏脸上啐了一口:“你让我当了绿盖王八,我这口恶气怎么出?今天要不整死你,我就不是二老狠!”
一听这话,鬼子漏倒吸一口凉气,突然自己煽开了自己的嘴巴子:“我不是人,我不要脸,我死有余辜!我错了,再也不敢了,我该死!我该死!”黄士清把鬼子漏踹倒在地,恶狠狠地扑上去,用双手卡住鬼子漏的脖子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“今个就是你的死期,我要让你见阎王!”见鬼子漏翻了白眼,潘桃爬过来颤声哀求:“快松手吧,要出人命了!”黄士清骂道:“滚一边儿待着,再出声,连你一块儿收拾!”吓得潘桃退至墙旮旯,惊恐万分地蜷缩成一团,拱着颤抖的手,遮着惊恐的眼,不时瞄看可怕的行凶现场。
鬼子漏垂死挣扎,却无法摆脱。黄士清咬牙切齿:“去死!去死!!去死!!!”双手像大管钳子上了螺母扣,越卡越紧。座钟的钟摆还在机械地来回摆动,发出嘀嗒嘀嗒声,一秒、两秒、三秒……鬼子漏尿了裤子,两条腿也不再踢蹬,直到那青紫的脸面歪向一边,黄士清这才松开手。潘桃惊恐万分地往墙角上退缩着,嘴唇哆嗦道:“死死死了,死死死了!”黄士清身子移动过来,薅了薅贱妇的头发:“不许乱动,乱动就整死你!”潘桃紧贴墙旮旯,浑身打哆嗦,嗫嚅着:“我我,不乱动。”黄士清搡了搡贱妇的头:“不许喊叫,出声就整死你!”潘桃发着颤音说:“我我我,不不不出声。”
黄士清一下拉灭了灯,背起鬼子漏,出了屋门。潘桃听着脚步声走向院外,不知道他会把死倒弄到哪里去。她两只眼睛望着黑咕隆咚的屋子,一种极其恐怖的气息浸入心底,反复自语:“奸情出人命啊!奸情出人命啊……”
赵培本家曾因黄士清多占一垄自留地两家起了纠纷,后经大队坐清要回被占的一条垄,尽管事态没闹大,但对赵培本像是黑眼蜂似的。因结下了仇火,黄士清就把死尸背到了赵培本家。
赵家院子宽绰,东下屋的横头是鸡鸭架,修得很大。上层圈鸡,下层圈鸭;上层矮,下层高,人猫腰能进入到下层。黄士清撤了支鸡鸭架门的木棍儿,把鸡轰炸了营,把鸭子也全轰了出来,弄得鸭子呱呱乱叫,然后将鬼子漏的上半身塞了进去。屋里人闻声,翁婿二人穿个大裤衩子赶紧出来,白耗子提着铁锹,照着“小偷”一顿乱揍。
白耗子自懂事起,总为自己不光彩的身世感到汗颜。因为父辈哥俩合娶一个媳妇,导致他始终不知自己的亲爹是谁。当兵那年,填表时他急得直哭,不知道父亲一栏是填白大壮还是填白二熊,最终还是让帮忙填表的人随便选了一个。转业回来,恨不得一时离开那个不清不楚的家,于是就给赵赔本当了上门女婿,心甘情愿地跟跛足赵黑丫过起了日子。
翁婿一起扯着露在鸭舍外面的两条腿拽出来,翻过身一看是鬼子漏。赵赔本试一试鼻息,倒吸一口冷气:“他没气儿了!咱下手太重了!”白耗子说:“得赶紧把他处理掉,别贪上大祸。爹,把死倒就近送南大排苞米地。”赵赔本吩咐说:“麻溜儿找个麻袋,把他装了。”爷俩儿的对话都被隐在下屋房山头的黄士清听个一清二楚,趁那爷俩回屋穿衣服找麻袋时,他早跑去苞米地等着了。
南大排在村庄前边,田地片量很大,北头靠生产二队马号场院。赵家爷俩匆匆来到地头,咕咚一声,把麻袋沉沉地扔进地垄沟,碰得苞米棵子唰唰作响。
“爹,扔这儿行吗?用不用在往里点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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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就扔这儿吧,快,快走。”
刚跑出几步,就听一声断喝:“站住!”一条黑影挡住了回路,这爷俩个吓得腿直哆嗦。“好哇,你们竟敢偷苞米。怪不得这几天苞米总丢,原来是你们干的。”赵培本听出了黄士清的声音,分辩说:“呀,是二老狠哪,我们没偷苞米。真没偷。”黄士清指着麻袋说:“没偷?鬼才信呢!麻袋都装满了,还说没偷?把麻袋口打开,我看看里边是啥。”
翁婿俩只好拽出麻袋解开麻绳,黄士清借着月光查看,故作惊讶道:“呀!这是啥?这是谁?”赵培本说:“是鬼子漏。”白耗子补充说:“他上我家偷鸭子。”黄士清说:“偷鸭子也不犯死罪呀!你们胆子也太大了,竟敢杀人。不行,我得去报案,我不能受你连累。”赵培本拉着白耗子给黄士清跪下哀求:“行行好,只要不声张儿,不白了你,你说个数。”黄士清为难道:“这,这让我咋办好嘛!”假装寻思一下,放软了语气,“看在咱屯中住着,我就不报案了。但是,死倒这么放着不行,得想个办法处理掉。哎呀,我手头正紧,明个儿给我二百元,这死倒不用你们管了,咋样?”赵家翁婿俩忙应承道:“行行行!”一阵千恩万谢之后,提心吊胆地回去了。
翌日早起,姚锦冠打个哈欠,掀窗帘想看看男人睡在哪里,院子里一片死寂。她穿衣下地,打算去房后的柴禾垛,走到房子东面的苞米楼子时,猛抬头看见鬼子漏正吊在横头上面,吓得大叫一声,退了好几步,倒坐在地上。“来人哪!快来人哪!鬼子漏上吊了!”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惊动了小昙花,她刚跑出来,就被母亲一把揽在怀里,生怕他被吊死鬼的样子吓着。黄士清以最快的速度翻墙出现在东院,手脚并用蹭蹭爬上苞米楼,用力将绳子移向横头边缘,绳子脱落时鬼子漏的尸体呼通一声坠落在地。
一声接一声的嚎淘惊动了左邻右舍,鬼子漏上吊这事儿一传十,十传百,不到一顿饭功夫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都为出这么大的事儿感到震惊。赵家翁婿前来探看,赵培本把黄士清叫到一边,偷偷塞给黄士清一杳十元纸票。黄士清提醒说:“都看见他是怎么死的了,都记住喽。”赵培本点头说:“记住了,是上吊死的。”白耗子也点点头:“是上吊。”
二禄从头到脚详细看了鬼子漏的遗体,一句话也没说,心中暗自后悔不该把那通奸的事儿告诉黄士清。姚老美虽然平时的欢势劲没了,但也并没有显得有多么悲伤。他原本就不待见这个操神的姑爷儿,反倒觉得闺女解脱了,他叹口气说:“这回你不用嘚瑟了,你把我闺女可坑到头了。”金四迷糊说:“老姚哇,人都没了,就少说两句吧。”钱五铢围着鬼子漏的身子转了一圈,抹着眼泪说:“你呀你呀,以为你大难不死命硬着呢,哪成想你也不是个长把瓢!咋寻这条道呢?那钱输了又能咋地?那不都是身外物哇!落配了又能咋,那官没芝麻大呢,有啥想不开呢?”金书山左看看右看看,心生疑惑,连连叹气:“按道理,落配也好,输钱也罢,也不值得寻短见哪。”对姚锦冠说,“嫂子,我看他手上好像有淤青,不知道是不是让人逼上了,不行就报案吧!”黄士清一愣,忙分析道:“那淤青兴许是往下放时碰的。”金四迷糊说:“人都没了,就别折腾了。不管是咋死的,也都是他自己作的。”金书山帮着嫂子料理后事,穆逢时、黄三怪这两个连襟也来帮忙,黄士清更是跑前跑后。姚锦枝、姚锦朵都来陪伴大姐,却不知道如何安慰。第三天一早,人们将鬼子漏的棺材抬到椅子圈,埋在了一个偏僻处。
鬼子漏入土数日,二禄晃荡着水蛇腰将黄士清堵在老神树下,见周围行人稀少,就压低声音说:“老黄家晚辈里,二大最惦记的是你。你跟我说实话,鬼子漏上吊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?”黄士清把眼睛一瞪:“二大你说啥呢?你咋能这么想呢!他是自己不想活了,跟我啥关系也没有!”二禄半截眉挑了挑,三角眼卡了卡,厚嘴大唇嗦啰一下发黄的大板牙:“没关系?你敢对天发誓不?”黄士清极不情愿地说:“起啥誓,别整那没用的!我看你纯粹是闲的,该干干啥去吧。”二禄歪着角瓜样的脑袋看了他半天,断定他不敢起誓是心里有鬼:“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最好,若有关系你就完了。”
这时候,潘桃身穿花格粉上衣出现在大街上,不顾几绺刘海儿碍眼,只顾匆匆往前走,两条大辫子在背后直摇晃,一群小嘎子跟在后面呜嗷起哄。走了几步忽然停下,回身把右手食指竖在唇前,神秘地说:“不许喊叫,出声就整死你!”小嘎子们都一时愣住,潘桃走几步又一次停下,回身凶凶地指点说:“不许乱动,乱动就整死你!”待潘桃继续前行,小嘎子们才又呜嗷跟上。
二禄收回目光:“你媳妇这是犯邪病了,没找老长给扎古扎古?”黄士清说:“找了,老姨说她恶鬼缠身,需要请神驱鬼,我不信她那套了。潘桃是被东院的吊死鬼刺激了,兴许养些日子就好了。”见潘桃吸引着一群小嘎子奔向了露天戏台,二禄和黄士清也奔过去。路过供销点时,三喜子闪出门口问:“潘桃这是咋啦?”二禄停下脚步说:“鬼迷心窍了。”
潘桃爬上露天戏台,哼唱着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跳起舞来。一会儿高举双手,一会儿斜出弓步,一会儿又紧握双拳,竟然把台下的一群小嘎子看入了迷。社员群众围拢过来看稀奇,闻大呱嗒对挤进人群的黄士魁说:“哎妈呀,老黄姐夫你看出了没,你这兄弟媳妇可不正常了!”黄士魁吩咐黄士清:“快把她弄回家去,别丢人现眼了。”潘桃被黄士清从戏台上拉扯下来时,瞪着失神的眼睛反复念叨:“奸情出人命啊,奸情出人命啊……”
一晃儿又到了收秋的季节,庄稼放倒了,粮食也归仓了。黄士清把瞎眼岳母裘环从贾永路戗子里接来。听黄士清说要好好孝敬孝敬岳母,病情已好转的潘桃还以为黄士清除了奸夫想一心过日子了呢。这天她起来做早饭时,屋门旁大缸里已经挑回大半下清水。瓢在齐沿的缸水里静静地浮着,房笆在水中幽幽地映着。她拿着水瓢到缸前探头要去舀水时,那镜泊里便映照出自己俊俏的面孔,突然脑袋被狠狠摁进水缸,还没回过神儿来,裤裆被一把揽住,整个身子大头冲下插进水里,手里的水瓢也落在了地上。她只扑腾了几下,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,就再也没了声息。
裘环瞎眯着眼睛,枯坐在里屋炕上,竟对外屋发生的事毫无察觉。黄士清趴里屋门窗格探看一眼,又挑起水筲去挑水。在井沿,他把装满水的两个水筲挑起来刚要走,迎面碰见也来挑水的贾大胆,忙打了声招呼。贾大胆说:“我正要找你呢,孩子病了正赶上手头紧,你若有闲钱借我二十。”黄士清非常痛快地应承道:“有,有,你先跟我去取吧,回头你再来打水,省着单独跑一趟了。”贾大胆满口应答,挑着空挑子跟在黄士清后面,不一会就到了黄士清家屋门前。贾大胆放下空桶,帮着开了房门,黄士清刚跨进风门就大叫一声:“潘桃啊──”把扁担水筲摔在地上,腾腾腾扑向水缸,贾大胆也扔下扁担水筲随后奔进屋内。房门自行回位时,碰得水筲哐啷啷作响。
“快——快拽出来!”贾大胆帮着黄士清忙把潘桃从水缸里捞出来放到地上,伸手试了试鼻息,摇头说:“完了。”黄士清坐在地上哭嚎:“潘桃啊潘桃,你咋能想不开呢,你咋能狠心扔下我呢……”裘环闻声,跌跌撞撞地推开屋里门:“二老狠哪,潘桃是咋了?”黄士清哭道:“她,她投缸了。”裘环惊问:“还有气儿没?”黄士清说:“早没气儿了!”裘环愣了片刻,这才磕磕绊绊地摸索到了潘桃跟前,蹲下去摸到了衣服、扣子、脖子、脸,感觉是水涝涝湿淋淋的。她双手不停地颤抖着,凹陷的双眼流出浑浊的老泪:“潘桃哇潘桃,你把妈接来,看来你早打算要去呀!潘桃哇潘桃,你是让妈吃你的离娘饭哪!你不该这样?我的闺女呀……”
闻听又出了人命,来围观的一时挤满了小院,时而发出几声惋惜几声议论。二禄到潘桃遗体前端详了几眼退到院子时,还皱起半截眉头摇着角瓜脑袋。贾佩纶惋惜道:“可惜潘桃这小岁数了,咋鬼迷心窍走这一步呢!”杜春桂晃晃撩叉子腿:“如果按我说的破一破,她兴许死不了,我给二老狠指道他愣是没听啊!”黄得贡抱着膀子哎哟一声:“老长你别说大话了,你能破个啥。人能治病但治不了命,老天爷让人三更死就活不到五更。你呀,就别给人后悔药了。”杜春桂不满意道:“你看你这人,处处跟自己老婆作对,这些年的光可是让你白借了。去,去,让大驴老驴都来帮忙,别在家装气迷,这时候不上前还等啥时候。”
黄得贡转身往院外走时,老憨嘟囔道:“卖猪看圈,娶媳妇看院,瘸驴配破磨,一点都会不错。上吊的上吊,投缸的投缸,这都是放好日子不过作的!”春心扯拽一下老憨的袖子,白楞一眼:“少说两句能当你是哑巴呀,别在这儿给孩子添懊糟。”黄香柳从敞开的房门又瞄了几眼那口水缸,忽然想起几年前二哥抱着她大头冲下送进水缸口的恶作剧来。等贾永路赶来时,潘桃的遗体已经放在了搪排子上。贾永路询问事情经过,贾大胆帮着说明了情况:“就这样,我俩一块从井沿儿回来,一进屋就看见她倒栽了葱。”贾永路叹息道:“活生生一个人,说没就没了。我就闹不明白,有啥想不开的呢?”胡小倩说:“最近一段日子,潘桃精神不正常,总是自言自语,旁人也不知道她嘟囔的是啥。”贾来莺质问黄士清:“是不是你给潘桃姐啥气受了,啊?”黄士清说:“你要认为是我害的,那你就去报案好了。”裘环擦擦眼泪说:“这不怨你姐夫,是你姐她不想活了!”贾永路说:“人死不能复生,别的话都少说,赶紧琢磨后事吧。”说着搀扶裘环往屋外走:“走,回戗子吧,别跟着上火了……”
潘桃也葬进了椅子圈,却离鬼子漏的坟地稍远。然而村里有不少人背地里说闲话,有的说他们两家住的地方犯邪,有的说一对狗男女是到阴曹地府做夫妻去了,也有的说他们都死的蹊跷。晚饭时艾育梅把近日听到的各种议论告诉了黄士魁:“真是说啥的都有,我耳朵都快听出膙子了。你说,他俩能都是自杀?总觉得不太像!按理说他们还没到万念俱灰的地步,不可能寻死。”黄士魁说:“没有影儿的事儿可别乱说。”艾育梅说:“我就在家跟你叨咕叨咕,我可不是扯老婆舌的人。”
黄士清害死了奸夫**,解了心头之恨,屋子空落总觉得缺了什么。到了饭顿,他又上老宅混饭,进屋却忘了关门。老憨说:“咋,进屋怕夹着尾巴呀?”黄士清只好回身把里屋门关了,也不用招呼,上桌就大吃二喝。老憨啁着小烧酒,就赌气囊腮地说:“你小子太没深沉,大嘴抹哈,吃啥下作。你瞅瞅,这嘴多大,吃飞机不用卸翅膀,吃火车不用摘轱辘,也不知你随谁?”黄士清却苦笑不语,春心抹搭一眼说:“随谁?谁根儿呗。你除了说嘴儿,还有啥能耐。”缓一口气,春心对黄士清说:“老二呀,你没了媳妇,这日子难过呀!正好你东院还剩个寡妇,要不就一起打伙吧。”黄士清听了,正符合他内心的计划,便说:“妈看着行就安排吧,我全听你的。”春心表示:“放心,我一定把事儿张罗成。”
隔一日掌灯时分,黄士清又到老宅去吃下黑饭,母亲告诉他:“我去问过锦冠了,她同意跟你搭伙,但提出条件,说是等两家都过了丧期再到一块儿。也不差那些日子了,耐心等着吧。”黄士清嗯嗯两声,咬一口大饼子,夹一口酸菜,一边咀嚼一边琢磨心事。他打定主意,要早日占有姚锦冠,以此作为对鬼子漏的报复。
“听说你要跟二老狠搭伙?”见爹来问,姚锦冠点点头。姚老美说:“就怕去个孙悟空又来个猴。”姚锦冠说:“我也就是这个命了,还哪有资格挑了。啥猴不猴的,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就行。”姚老美说:“你可得想好了呀,出一家进一家不易。”姚锦冠说:“我一个寡妇,还带着个拖油瓶,有人要就对付过吧。”这时候,黄士清趁着夜色主动来找她,发现姚老美炕头坐着,打个招呼坐到了炕梢。
“二老狠哪,你锦冠姐比你大好几岁,还带个孩子,你真的想好了?”
“想好了,只要姐不嫌弃我就行,毕竟都知根知底。”
临走,姚老美撂下一句:“那就好好待她,她也不容易,往后粗活重活多干点儿。”送走了父亲,姚锦冠回屋说:“我还是那句话,等过了他俩的丧期才可搬在一处。”黄士清说:“姐呀,时间是不是有点长?你看咱俩的事情都已经定了,我想……”姚锦冠说:“我就是怕有人说闲话,说他俩尸骨未寒,咱不讲究。”黄士清说:“他们活着的时候就不利索,多暂顾及过咱俩的脸面!既然他俩都不讲究,咱还顾恋那么多干啥!我是这么想的,正式搭伙的日子可以等,但是不耽误咱先到一块。”
姚锦冠没言语,俯身到炕梢给已经睡熟的小昙花盖被子:“咳,你急的啥嘛!”黄士清央求:“姐呀,我等不及了,你就依了我吧!”说时,把她抱在怀里,姚锦冠提醒说:“灯还亮着呢!”黄士清起身回手摸到灯绳,一把拉灭了灯。
第二天一早,黄士清特意跑进椅子圈坟地,在那处偏僻的新坟前嚷嚷道:“鬼子漏,今天老子是特意给你报信儿来了,你可给我听好喽!昨晚我把你媳妇睡了,我让你也当绿盖王八了。这是啥?这就是报应。人不报天报,天不报人报。你这个色鬼,想不到会是这个下场吧?我跟你说,你死的不屈,你是罪有应得。啊呀,我这口恶气可算是出来了……”临走,拾起一块土坷垃砸向坟头,土坷垃落在黄烟纸上溅起一片尘土。一只被惊动的鸟,从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巢穴里扑凌凌飞出来,不知所措地逃向远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