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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晋去了绣城，燕徊便每日带着小虎往工房。前头秦晋受伤时，摇情出第一批货，工房便是他照应。所以工人们都认得他，也知道他是和气而耐性的，只可惜不能说话。虽知他性子好，这些人却不敢怠慢，不说秦晋如何宠着燕徊，光是周兴平不时说教，也让他们心生敬畏，便万事都以燕徊是瞻。
只他在跟前守着，工人颇觉紧张。以前做工不熟练，常要出错，燕徊不得不在工房，四处走走看看。这一回他却不走了，往一个人身边站着，看两眼，就开始走神，许久回不来。
周兴平看到两回，燕徊身边那工人都给他守得手颤了，便不住摇头，说是暑热太重，让他上午看过了便回铺子，工人们若有问题，也都留在上午找他。
午间燕徊便已经到了摇情，用过午饭，午休却又不歇，看香料妥不妥当，取账册查账。人前守拙，过目不忘以及心算的本事他是不会显露的，慢慢查看，再取一套账册回家留存。如此到得申时前后，店里客人渐渐多了，他不会说话，杵在店中反而让伙计分神，所以便回家。
燕徊不愿得闲，神色又因为秦晋不在的缘故，总是不好。所以他在花园中捡了几片枯叶子，婆子和小虎倒慌得不行，以为他嫌不干净，便一天三次擦青砖扫园子。他去厨下看着，倩娘便以为他嫌自己肉切得不正，菜择得不整齐。于是小心翼翼，晚饭上了桌，就跟一道道算术题似的。
日子稍长，燕徊便知自己这样子很讨人嫌。一回家就闷在书房，放任自己想起秦晋。想着想着，初时还是欢喜的，很快便觉可恼。
这恼也恼得没有缘由，只是高兴不起来，看着什么都恹恹的，恍惚的。他提起笔来，写就的诗文中很是情深意切，自己看着脸红，可又知秦晋不懂，便放下。
再写，琐琐碎碎地叮嘱，衣食住行面面俱到，再总结：万事小心，早早归家。
写完了，满满好几页纸，放下。
人走得可干脆，一天天虽然有信，顶多三两句数十字。他这样长篇大论寄过去，秦晋可不得意？怕是愈发地为所欲为：再有下回，就不只是去绣城，下回是去江淮、去闽南，不带他。
但一个字不去，也怕秦晋挂了心分神，做不好事情。他便再次铺纸，写家里一切都好，自己也好，还新结识了朋友，能诗擅赋，英挺俊秀，未成家。
写完，再放下。
秦晋会找周兴平核实，一问就知道，自己说谎呢，会给他笑死。
再要写，写……还能写什么呢？
三五日过了，沉思良久，也不过只能是：安好，勿念，早归。
平淡几字，皆是苦意。
燕徊恹恹沉闷，当着他时，家里气氛也凝滞些，说话都不敢高声。黎泉原还要他规束着王子然，几次欲言又止，到底没能出口。那小姑娘练功夫太过贪多，稍不注意，便在某个角落比比划划。可凡事过犹不及，她这样苦练，反倒伤身。黎泉看得不忍，便要带她往街头，去学堂门口候她两个哥哥散学。
王子然幼时流落，几度险些没命，小小年纪，很吃了些苦头，见多了世情冷暖，心智便很早熟。她不像一般孩子，爱玩爱闹，静时惟习字算术，出了书房也只练习武艺。虽不如她二哥那般机敏，胜在勤能补拙，又很知事明理，小大人似的。
黎泉带她逛了几回街，便发现这孩子什么都不要。拨浪鼓、小风筝，她虽也看看，却不留恋，走过了并不回头。街头零食点心，香气儿都飘过来了，她也不馋，回家里吃倩娘做的饭，直夸她做得好香。
惟有一件，带她出去，便要一直牵着不能松手。有一回黎泉有些急事，叫她在原地等着，办完事情回来，便见她静静站在原地，眼泪都淌成两条线了。是这孩子怕丢。
那以后，王子然逛街开始留恋起来，点心、成衣、街边的小玩意儿，买了之后捧给黎泉，像是献宝。
黎泉不愿意深想，只是心里生疼，愈是用心待她。
这日黎泉又带她逛着玩，怕她走得太累了，便背在身上。王子然远远瞧见一个捏面人的，竟然起了意，要黎泉过去。黎泉背着她到了摊位跟前，便听她一句一句地与那摊主说话，只是说了半天，摊主也不知她到底要捏个什么样的。
王子然一着急，指着黎泉，“就是他这样嘛！”
黎泉一惊，还有些不好意思。王子然便着了急，让黎泉放她下来，她要自己捏面人。
摊主觉得有趣，倒也不拦，恰好将近傍晚了，客人不多，便好心指点她。
黎泉在一旁看着，肩上忽有人拍，转头看着，竟是长猴儿冲着他挤眉弄眼。“行啊小泉哥，我们在酒楼上看了好久，啧啧……您这帮人带孩子，还带得有模有样呢。”
那长猴儿不由分说，便要拉他上楼，“公子找您说话，可别耽误了。”
王子然正与摊主捏面人入了神，没察觉到黎泉同人说话，黎泉心下犹豫，却已经被人拉到了酒楼门口。他不希望将王子然带到黎七面前，想着酒楼上也能瞧见人，不怕王子然丢了，便随着长猴儿上楼。
但他去的雅间在黎七宴客的对面，窗下是另一番景色，并不能看到楼下捏面人的摊位。黎泉等了片刻，到底担心，待要出门，长猴儿并其他几人将他拦住，笑道，“小泉哥急着去哪儿？公子可叫您等着呢。哎，小泉哥真是有意思，青楼的姑娘耐不住，还是小姑娘有意思，又干净，又心实，养大了……”
“闭嘴！”黎泉不容他胡说，不知怎么的，竟抑不住怒气，一拳过去，径直将他下巴打歪了。闹闹嚷嚷着，一场混战正要开始，黎七终于现身。
“住手。”黎七将众人一一扫过一遍，最后定在黎泉身上，“阿泉，这些日子在秦家，想必辛苦了。”
黎泉低下头，没有作声。
黎七挥退众人，再看黎泉时，脸色便很不好。“你可真是长本事，我让你去做什么，你自己又在做什么？”
黎七少见动怒，但这回看到黎泉静静站在街边，全心全意地去重视一个小姑娘，只觉混账透了。“你去了秦晋那里，整整一个月，没有一分的消息。阿泉，你太让我失望。”
“是公子说……说，少回来，以免……”
“你还记得我说的是少，那我可说过一个不字？”黎七压下怒火，再问他，“这么久了，你查到什么？”
“属下无能，”黎泉跪在地上，“请公子责罚。”
“……阿泉，你有什么样的能耐，难道我不知道？”黎七抬起一只脚，勾他下巴，迫他抬头看着自己。“怎么越来越不听话？你想要什么？”
“我知道你心实，人家有一分好，你能记住十分。”黎七收回脚，在他面前站定，“可人家为什么要待你好？你有没有想过，只凭你一个小小的随从，那些大小的掌柜、大人们，为何对你客客气气？”
“不过因为你是我的狗，人家捧你是位少侠，你还当成真了？”
“属下不敢。”
“为什么查不到？”
“因为……燕公子待属下并不信任，他去工房，也是从来不带属下。”
“所以你帮他看孩子？糊涂！”黎七怒道，“那工房许多工人，我想知道的，还用你亲自跑一趟？但凡秘方之物，贵重东西，谁又会收在工房？”
“属下知错。”
黎七不愿逼他过紧，太坏主仆情分，到底往后还是要他随镖，便安抚道。“你起来吧，也是我一时心急。但也就是你，我生气了还会骂一骂，若是其他人，你也知道后果，我理他作甚么？”
黎泉慢慢站起来，还是将头低着。
“怎么，你跟我赌气？”
“属下不敢，”黎泉抬头看他，轻轻笑笑，“公子不要动气，属下……属下回去就办。”
“嗯，去吧。”黎七便道，“我过来的时候，倒瞧见小姑娘在底下哭呢。”
黎泉心里一慌，微微抬脚，到底忍住了，不甚在意道，“小姑娘胆子小，不能离人，又喜欢哭哭啼啼，有时候烦人。”
黎七神情稍松，看了看他，再道，“去吧，不要误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