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黎二对于黎泉的杀心，起来倒有一阵子了。他对黎七虽有诸多不满，关于黎七看人的准头，却还是信的。那黎泉是个憨的，黎七说他不会开口出卖，黎二也就信他。但后来接二连三的事情，让他无法再确信黎七的准头。
先是黎泉忽然给秦晋接走，而起先拿着他不放的张怀瑞放了黎泉不说，竟也不来找他。黎二终日忧心是黎泉说了实话，可张怀瑞这般按兵不动，又不像是知道什么。
而后，秦晋抬举黎泉去做镖局的大掌事，再而后秦晋那商铺里便逐了几个工人，传言说是因去年被黎七逼问过，再而后，那大通镖局的名头便响亮起来了。
关于黎泉究竟有没有出卖他们这一点，黎二猜测了许多，却总不能确信。但即使黎泉不曾出卖，往后日子还长，谁也说不准。
但要他向黎泉动手，黎二心思起来，人手却没有。老父亲当年一着失算，赔了大哥性命，没过几年，便给黎七架空，而今他年迈体衰，终日沉湎于声色犬马，在家里说不上话。至于黎二自个儿，从来是给黎七当作废物，家里支使不动人倒还罢了，凡有风吹草动，倒还总教黎七抓个现行。
他思来想去，要取黎泉性命，只有一个人能做。
“二叔，您找我？”
说话的是黎家长房惟一的孩子，黎由俭。他一向是母亲同黎七照顾，也不爱同二房走动，但今日黎二亲自叫人去请，黎由俭不得不来。
黎由俭是黎七当作未来家主教养的，待他极疼爱，他也一向敬重黎七。若不是年岁相差不够大，黎二简直怀疑，这两人才是父慈子孝的典范。
此刻，黎二从椅子上抬眼看向黎由俭，人是十五岁少年郞，意气正满，一点也没有经过风霜。
这让黎二不无感慨，黎家曾经是大哥的，而今是黎七的，未来将会是黎由俭的，但从来不是他黎二的。
“由俭哪，你也不小了，怕是该为你七叔分些担子……”
黎二沉声一叹，黎由俭便紧张起来，听他这意思，竟是黎七有了麻烦。
“你七叔仁义，被人家卖了也不愿发作，唉……”黎二挤出愁苦的模样——他为自己愁苦。“他最是疼你，有些事情，你也替他操操心。”
一听到是与黎七有关的、不太好的事情，黎由俭整颗心都悬起来，也顾不上平日里母亲和七叔告诉他的，不能轻信黎二的话。
黎二顿了顿，看黎由俭着急，便接着道，“家里这些人，一向都听你和你七叔的。二叔有心无力，也只能是靠你了。”
“究竟发生什么事情？”黎由俭又着急又不解，“是谁对不起我七叔？”
他对黎二并不尊重，从这一着急起来便没了敬称，且连语气都有些像是质问的模样，黎二能够感觉到。
“还能是哪个，不就是咱们家原来那条狗么……”
黎七是真心疼爱黎由俭，黎由俭也敬重并亲近黎七，所以黎七的不好他要看成好，那些黎七刻意作出来的好，他就看得更好了。至于黎泉转投大通镖局，本就说明这人很不忠诚，这时候黎由俭听了黎二的话半点没有怀疑，只当黎泉忘恩负义，而他的七叔顾念往日情分，对黎泉颇多容忍。
但这种事情，黎由俭可容忍不得。
许是少年人血性重、阅历浅，又关系到近亲，黎由俭给黎二三言两语一糊弄，气得当下就要捉了黎泉打杀。只是也多少知道黎七近来在行会不很顺畅，闹些风雨徒惹纷争，不如等黎泉出城，荒郊野外才有方便。
黎泉本来没什么要出城去办的事，身边则常日有夏辛和另一个同他一并看守夏辛的镖师卜一刀。黎由俭教人暗里留意他几日，一直没有机会。就在他为此急躁的时候，黎泉竟独自出了城。
这日是清明，黎泉独自往城郊慢行，最后停在一处低矮的坟丘前，下马。
当年想给楼里姑娘赎身的事情，是黎泉一个笑柄，旁人都当他是脑子进了水的。后来那姑娘离了青楼又再度回到青楼，这笑柄便愈是不堪。黎泉远行归来，亦恼怒于那人不知廉耻，许多日子不闻不问，也总不肯原谅她。
后来她病故，楼里妈妈要扔到乱葬岗里，黎泉到底不忍，穷尽身家，也只够为她安置一小块墓地。
此后每逢清明，黎泉若身在玉城，总会记得来给她烧一点纸钱。他想，人若是有些傍身的资产，便不会落到青楼赔笑，更不会离了火坑又再度回去，待变了鬼，大概也是如此。
黎泉希望她至少可以做个自在些的鬼，不必受鬼的白眼——如果不受白眼，当年他们或许能爱得坦荡些。
他年年来这里祭拜，年年去回忆她，原本不很坦荡的感情，一年年竟越发地厚重。她将未来和梦想系于他，他也曾将卑微的欢喜和盼头系于她，假想过小小的屋子、吵吵闹闹的孩子、热的灶台、院里两颗桃树挂了果子……
黎泉在墓前静静站着，静静地想着自己可笑也可悲的感情：一辈子这样长久、这样孤苦，被抚慰的时候却短如片刻。
此时，四周忽一片响动，黎泉疑惑地抬头，见有几人接连从树丛中跳了出来，一一辨识，是旧日黎七身边的人，为首的正是长猴儿。
“小泉哥，”长猴儿笑嘻嘻地打了一声招呼，瞥一眼墓碑上的名字，愈是笑得深了，“小泉哥好生长情，这样一个人，负了小泉哥一片真心，却总还要看她。”
随行另一人笑道，“这你就不懂了，正是负心薄情的□□们才有滋味，侍候过许多爷们儿，炉火纯青的本事……”
众人皆是大笑，惟黎泉因愤怒而失语。他伸手握住佩剑，过于用力，手上青筋鼓出，整只手掌也轻轻颤抖，良久方找回自己的声音，“住口！”
“呀，□□还不能说么？”又是长猴儿接口，“不过方才刘三说得不好，本事好不好，小泉哥是知道的，并不怎么样。那会儿咱们兄弟可怜她没有银子瞧郎中，都放着漂亮的小娘们不要，一个一个去施舍她银两，所以都知道，其实并不怎么样……”
黎泉一开始并不明白他的意思，直到他说了两次“并不怎么样”，终于明白过来。尽管那个人的身份是青楼中人，尽管卖笑是她原本的行当，但亲耳听到自己曾经视作兄弟和朋友的人，曾经肆意□□过她，还是让他感到格外愤怒。更何况，是在她病重时候……
喜欢她一直是黎泉羞于启齿的隐痛，被人嘲笑的时候，黎泉恨自己无能，恨自己不能护住她，又恼怒于自己轻易喜欢上一个并不该喜欢的人。可是现在看着这些人的嘴脸，他忽然发现，真正可耻的，难道不应该是这些随意践踏他人尊严的人吗？
不知道是清明这样的日子，让他格外为她感到心痛；还是近来不再任人使唤，堂堂正正习惯了教人敬重，以至于无法忍受那些嘲弄。黎泉来不及多作考虑，抽出长剑，首先向着长猴儿刺了过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