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秒记住【顶点小说】dingdian365.com，更新快，无弹窗！
初听得夏辛二字，燕徊只觉满城风雨欲来，但秦晋临行前一顿瞎乱哄，竟让他十分之平静了：不管夏辛来或不来，秦晋都还是那么个极能撒泼打滚的混样儿，想来日子怎么着也坏不到哪里。
只是秦晋这一走，又不带他，他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。
秦晋大抵知道自个儿在燕徊心里是个什么分量，前一回他往绣城，人家巴巴地一路寻过去；回来后听婆子等人闲话间说起燕徊自他走后的光景，真是比戏文里唱的还要动人。所以这一回临行前再三同燕徊说好，想归想，茶饭总是要好好用的，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他。
燕徊在被子底下捏了捏拳，想砸他又实在虚软得抬不起手，这一恍神的功夫，额头上印下一个温热的吻，再一恍神，已是人去房空了。
秦晋或许不像看起来那般轻松，但要说多沉重，实在也算不上。夏辛来了玉城，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领着燕徊跑路，换个地方从头开始。即使不得已逼到海外，还可以贩贩极昂贵的龙涎香，总之到哪里他应该都能过得不错。
所以他离开前便让燕徊将财务打点清楚，房契也找出来，以备变卖。摇情那铺子原是租的，因为扯了周兴平入伙，才买下来，又往左右拓了不少。而今他在铺子同工房都有五成的产权，若是出手，能换不少现银。
还有家里这些人如何打发，王家兄妹要不要带上……凡此种种，让燕徊先有个主意。当然，不带是最好。
他还在屋里放了个小盒，里头有几张身份文书，跑路的时候正可以拿来用上。
所谓身份文书，其实是半截折了几折的字贴儿。小孩子出生后登记造册，还要在一张不渗水的文书上写好概如姓名、父母、家住何处等项，而后由专人誊写副本送州府官衙。那文书正本则戳上地方官印，一掰两半，一半在当地县衙或城内官署留档，一半交小孩儿家里人收着。若是这孩子不幸夭折，便要往县衙销户。因为每过十年，要统一回册上人口。
若是这小孩儿长大科举，惯例是要验看文书。京试那一场在入场前更会有专人前往原籍县衙核档，还要查州府预留的副本。得有身份文书且对得上的才有入场资格，对不上、甚至没有文书，可就是个大麻烦。
若是弄丢或补办文书，也要先往州府查预留的副本，再按照副本重新制作可以掰作两截的正本。
由于人口数量关乎税赋徭役，历朝历代关于人口的统计制度也总是不断革新，力求更为准确。本朝的制度在核实身份上尤利于往朝，但核实的过程太过耗时，若持贴人离开原籍，这查验过程就更长了。
好在那文书材质用料受到严格管控，四缘纹饰独特，又有一半官印，一般人无从伪造，所以许多时候查验也只查验真实与否，不大往原籍以及原籍州府所在去堪验。
甚至平常时候也不要求人人都将文书带在身边，万一弄丢了弄坏了，补办不容易。是以即使是见着生人，许多小城镇也不大看文书。
凡大宗交易频繁，往来人口稠密之地，人员身份的查验比较严格，玉城却恰恰相反。原因之一是往来人众而山高路险，去哪里查都不容易，若常人申请勘验，那得排队等到下辈子。原因之二，是放任伪造之风。这里的老百姓时有到山里落草，很多青壮劳力的身份文书在官府那儿只是一纸空文，官府不得已要从贸易中抽税填补人丁税缺漏。在山里出生的人又有很多未曾登记造册，想要成个什么事情，很不方便。长此以往，算是为成就双方便利，形成独特的买卖身份文书的黑市。有些官衙中人将留置的贴儿取出，依样编上姓名、父母、住址云云，戳上印，一掰两半儿，还是一半留置，一半交给买方。发展多年后，也不再是买卖空置的身份文书了，生造竟也能造出一个。这样的文书经不起州府府衙的那一重核查，但持着假身份的人，能有哪一点想不开去做什么惊动得府衙核查的大事呢？
秦晋也借此买了几张，攒在小盒子里，准备哪天有个万一，用来跑路。
他还私下攒了几张别的，都是有名的凶犯，将人出身籍贯行凶手法摸得一清二楚，还有官府曾经张贴的画像。若稍作伪饰，可以让人扮成凶犯混淆视听----当然一般人不会去扮凶犯，秦晋要扮，也只在极不寻常的情况。
比方他这回去截夏辛，若事情不顺，了结后不能指望案子永远不被人发现。被人发现便要查，若留下些线索指向亡犯，这案子便能告一段落。将来即使抓到所谓亡犯，人家债多不压身，熬不住刑，一道儿就认了。当然他不认也没有人信。
若是不留下这些线索，案子结不了，便总是个惦念。像夏辛这样的身份，挂念他的人、能使的手段都复杂，难保不会查到秦晋。所以秦晋要给一个合适的凶手，留下一点线索，让自己脱身。
他还有一张挺适合夏辛的文书，预备给夏辛揣在身上，万一事情败露得早，当地官府总要先按帖子去原籍核实死者身份，查到或者查不到，等有个结果的时候，夏辛已经烂得没有人能够认出来了。
其实夏辛有没有本事逼他跑路还得后说，这回事情顺不顺也只是他敷衍燕徊的借口，关键只是秦晋想不想下手太重。
来蜀中后，秦晋很少提及往事，就连他当年那些雄心壮志，也没怎么用在经营上。相比较而言，他似乎越来越爱同燕徊厮守，从年少彷徨到跌落深渊，将那些年缺憾的温情一天天弥补回来。
至于仇恨，那是何等糟心的事情。
在这个世界上，父母对于子女有所偏爱，家业交给谁，不交给谁，不过是他们处分的自由。他自诩有才干，祖母偏爱秦愈，他有怨怼，却不屑得为此生出爱恨。就连对待秦愈，若非秦愈先起杀心，比起仇恨，秦晋也更愿意老死不相往来。
他本就不够冷硬，年少的锐气与冲动可以补足几分绝然，待阅世更深，反而沉溺于平顺温柔的日子。
这次他先往观音山借了人手，托熊豹在道儿上的门路打听，一路往北地的方向走，很快便晓得了夏辛行踪。可关于要不要下手重一点，秦晋在一路上没少犹豫。
但结果还是未曾下得重手，因为燕徊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，想着燕徊该是不喜重手的。且不管遮掩得多好，终究有些痕迹留下，还有熊豹这些人是否全然可信，也得打个折扣。若最终牵连到他，燕徊怎么办呢……
为了燕徊，他是不愿意冒一点风险的。
至于燕徊的影子怎么老在他眼前晃，这就说来话长：燕徊晃的不是相思，是睹物思人。
两人离别已不是第一回，秦晋去绣城就有先例，他知道相思是个什么滋味儿，对他来说，其实也并不难熬。毕竟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多，没有得闲。
但这一回上路，才知相思不算苦，睹物思人才苦。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燕徊打理：衣裳、环佩、荷包、匕首、扳指、绢帕、靴子……燕徊打理的东西，又都有些特别，不是街面上任意采买，是请手艺人到家里，按燕徊的意思来做。对秦晋来说，当然合身也合心意，扳指上还能纹个小字，簪头能藏点东西，衣裳靴面，也皆绣些不俗的纹样。所以这些东西样样都好，不过样样也全都是燕徊的痕迹。
燕徊要留痕迹，可不是将自己名字胡乱标记，比方说秦晋的靴子，绣上燕徊二字，那不表示将他蹬在脚下么？不好。
他有更多巧着儿，拿衣裳来说，材质纹样都有许多讲究，燕徊若研究得认真，秦晋常常受不住冷落，要去探看探看，有时候燕徊也找本子让秦晋念给他听。而什么时节穿什么舒服，什么纹样寓意最好，这里头都是有掌故的，都是妙趣横生的掌故。
秦晋记性本来就好，有趣的掌故更是印象深刻。他在玉城的时候未曾特别留意，毕竟燕徊就在身边，不必苦想。等玉城离得远了，睹物思人，当初情景历历在目，什么叫做茶饭不思，什么叫做当时已惘然，这说的都是他。
也难怪燕徊这一回在要不要同行这一点上不曾为难，说走也就轻易放他走了。这不就是欲擒故纵么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