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泊欢苏醒的时候正值夜半。
她在生死大梦中醒过来，睁开眼瞧见头顶上熟悉的帷幔，第一反应是先摸了摸肚子。
腹中果然空空如也，一丝孩儿的气息也感受不到了。她心头一紧，紧接着意识全部回笼，才恍然反应过来孩子已经被唐尧亲手喂下的堕胎汤给打掉了。
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涌上心头，她侧过身捂着肚子，有些痛苦地哀叫出声。
唐尧一直躺在她身边的小榻上衣不解带地照看她，宫人们也蹲守在门外时刻候命。乍一听她醒来，唐尧顿时翻身下地跑到她跟前，轻轻地抱住她的身子小声道：“你醒了？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？”
她的脑袋涨得发痛，脑子里除了孩子什么都装不下。她顺着肩膀上的手转头朝上望去，怔然陌生地看了他一眼，一时间有些不知今夕何夕。她有些迷茫地呢喃了一句：“这是哪儿啊？我为什么在这里？”
他扳过她的肩膀直视她，眼神对上她空洞的目光，心一下子凉到了底。
那一刻他的心中百转千回，刹那间想到了许多种可能。
他想她会不会像当年自己失去她之后由于痛苦过甚而心疾缠身，染上了那个疯疯癫癫的毛病。又或许因为打击太大，她一下子变得什么都记不清了，从此以后再也不认识他了。
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，一字一句地问她：“你仔细想想自己到底是谁？你看着孤，好好地告诉孤，你到底是谁？”
泊欢并非忘记了什么，只是从这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回一时有些不适应，思绪混乱，看人看物皆云里雾里。
泊欢缓了缓神，如他所愿地从床上慢慢直起身，推开他的手抬眼与他对视，眼中心中皆一丝波澜也没有了：“厉泊欢已经死了，曲黛也已经死了，现在活着的是谁，我自己也不知道。”
此话一出，唐尧心中竟是稍稍松了口气，至少她还是记得自己的。他看着她那般生无可恋的样子，心头发闷得紧，眼睛通红地凝视着她：“无论出了什么事，你都不应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，你不知道自己是多么费力才活下来的吗？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就选择赴死呢？”
泊欢冷冷一笑：“那怎么办？我其实更想让你死，可我杀不了你啊，就只能杀我自己了。”
唐尧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，半晌才吐出四个字来：“……你想孤死？”
泊欢终于歇斯底里地吼道：“对！我恨你！我恨不得你现在就倒地死了。倘若你死了，我至少还能骗骗自己，我年少时曾经唯一深爱的人，他是一个风清月朗的翩翩少年，眼中有光、温润如玉。可你现在这样活着，我这样日日对着你，连最后的一丝情分也都没了。你把我强掳回来，断了我的退路，还狠心地杀死了我的孩子，我现在看着你只有满满的失望和恶心，我不想多见到你哪怕一眼！”
一句句伤人甚深的话刀一样刺进他心底，他强忍着痛抬头看着她：“原来你就是这样看孤的？原来是孤毁了我们多年的情分吗？”
“我现在不想听你多说一个字。”她有些嫌恶地闭上眼，唇齿间喝出轻嗤声来，“算我求你放过我罢，或者哪怕是下次我再自尽的时候，你别再多此一举地救我也行。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，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太累太倦，我撑不下去了……”
唐尧冷下脸来退开些身，有些咬牙切齿地道：“孤绝不可能放你离开。即使是下地狱，今生你也只能和孤绑在一起。曲黛，生生世世你都别想能逃脱孤！”
泊欢的脸上终于一丝神采也没有了，默默地注视着远处不知名的地方，全然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。
唐尧知道她的精神支柱被抽走了，现在的她虽则活了，却可能随时再吞下第二瓶毒药。他不知道什么东西还能支撑着她对这个世间的眷恋多一些，他思量片刻，居高临下地俯视她，沉声道：“其实曲家还有人活着。”
不出所料，泊欢迟疑了片刻，随后缓缓抬头看他，目光中满是疑惑不解：“……不可能！我亲眼所见他们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，你骗我。”
唐尧面色沉稳：“孤没有骗你，你我既然都能在灭门之灾中活下来，为什么旁人不可以？他的命在孤手里，信不信由你。”
其实唐尧确然是在骗她。距离那场大火已经过去好多个年头了，就算是现在派人去查也查不出个什么蛛丝马迹来了，他哪里还会晓得曲家是否有人幸存。
他之所以这样说，不过是想给泊欢找一个支撑下去的理由。他知道自己这样骗她耗她，等到有一天她知道真相只会更加怨恨自己，但他没办法回头了，只能在这条路上一错到底。
看着他沉稳笃定的模样，泊欢的心中多少有些动摇。她深吸口气，努力放轻声音：“……活下来的是谁？他现在还好吗？”
唐尧眼也不眨，随口就来：“孤也不认得，那孩子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，大抵是你兄嫂家的那个长子。模样的确和兄长颇为相似，举手投足间的神韵也有几分像大嫂当年。现在人就在京中，北一户人家收养做苦力，孤派了许多人监视着他日常的一举一动，有机会孤可以带你去见见他。”
泊欢听着他的话，内心也仔细地算了一算。的确，倘若大哥家的侄子现今还活着，就该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了。一想起那个伶俐可爱的小侄子，她的心稍稍柔软了一些，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。
泊欢凝神拍拍胸口，强忍下涌上来的酸痛意，故作冷然地瞪着他：“纵使你说的都是真的，我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辈而搭上自己的一生？”
唐尧微一挑眉，以退为进地反问她：“兄长家的侄子，是你一个不相干的小辈吗？倘若你这样想，那孤也没有办法。孤留不下你，你想走就随便走罢，那他的死活也就听天由命了。”
泊欢被逼到没有退路，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惴惴不安，眉目间满时忧思：“倘若我真的走了，你想对他做什么？”
她终归还是没法不在乎，哪怕明知道唐尧很可能是在骗自己，但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赌不起。
唐尧直着身子理了理衣襟，慢条斯理地笑道：“想让他看看什么是天之子怒。他姑姑欠下的债，他应当代为还了。”
她愤然喝道：“你敢？！”
唐尧冷然拂袖，旋即转身而去：“那你就看看孤到底敢不敢罢。”
泊欢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，心挣扎着要起身想去拉住他。她才是小产身子孱弱得厉害，刚挪动一步就体力不支地趴在了床边上。她又气又急，一张嘴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。
唐尧转过身瞧见这一幕，心瞬间被攥得死紧，他顾不得许多转身跑回她跟前，招呼着候在殿外的太医进来。
太医得令匆匆进殿，一手掐着泊欢的脉象又是仔细地一顿望闻问切，半晌道：“回陛下，娘娘是郁结成疾，一时急火攻心才会吐出污血来。不是得了什么要紧的大病，您不必过于忧虑。待臣再开几幅方子为娘娘好好调理调理……”
唐尧一手扶着泊欢，有些心烦意乱地呵斥道：“开方子开方子，你每天都开那么多的方子，为什么她的身子就是不见好？反而人却愈发憔悴了？！你到底有没有用心为她治病？”
太医有些惶恐地跪倒在地：“陛下明鉴，臣治疗娘娘的病状已经是倾尽毕生所学了，但奈何实在医术有限。娘娘早年的时候身子过度损耗得太多，这伤可不是一时半日便能医好的呀……”
泊欢推开他的手，兀自擦了擦唇边的血迹，有些踉跄地跌坐在被褥上，神情讽刺至极：“你怪人家太医做什么，要怪的人难道不是你自己吗？将我锁在深宫里的人是你，堕胎药也是你亲手喂我的。我为什么越来越憔悴，你心里不是再清楚不过吗？你不想我死，又不让我活，多可笑啊。”
唐尧看着泊欢轻蔑的嘴脸，深吸口气咽下怒火，冷着脸让太医先下去备药。
唐尧沉默地与她对峙，她受不了他过于灼热的目光，有些崩溃抓狂道：“你到底想怎么样？是曲家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？还是曲黛的一生糟你践踏蹂躏得还不够？我是欠了怎样的孽，今生才遇上了你呢？”
唐尧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脆弱：“从前的事都是孤不对，孤很想好好去爱你，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了。孤以后会尽力去学，只要你活着好好地待在孤身边，孤会尽心尽力对你好。深宫太冷了，孤一个人孤苦寂寞，你是孤最后的光了，求求你别离开孤……”
泊欢痴痴地笑了，眼泪顺着眼角一滴滴滑进了他的心里：“每一次你都是这样的说辞，我信了你一次又一次，你却始终只能让我失望。”
他无奈至极地叹了口气：“从今以后必不会了，孤不光会让你听到，还会让你看到、真切地感受到……今日我们都太累了，你才醒过来，也该先好好休息一番，孤不打搅你了，改天再来看你。孤还是那句话，你要好好保重自己，不然孤不能保证会不会对你那个‘不相干的小辈’做出什么事情来。”
泊欢闻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，转头就倒回了床上不理世事。